传奇故事·经典篇200
文/王庆绪
江少云是个文雅人,却弄得满地蚯蚓屎,这让桥本很是不解。不过他也没有深究,直到他再次来到中国,才恍然大悟——
江少云是北平一带的玩主,隔三岔五就要约请朋友在家里赏花斗草,鉴赏古玩,喝茶品茗,生活过得优哉游哉。
江少云的祖上是幽古陶的传人,据说他爷爷曾为慈禧烧制过一套蛐蛐斗罐,深得慈禧的喜爱,就在京郊赐他一座大院子,此后,江家就在这座院子里繁衍生息,转眼传到了江少云手上。
江少云自小聪慧,当家后,对祖传的泥陶技艺加以改进,烧出的陶器光洁坚韧,更有实用性和观赏性,为此,江家没少发财。江家的发达引来各方火辣辣的眼光,无不觊觎着古陶秘方。
私家花园
江少云呢,自然视祖宗留下的秘方为眼珠子,既不写进账里,也不记入书上,只是闷记在心里。他基本上不迈出自家的大院,也很少出外应酬。他在院子的一角辟出一块园子,养花种草,营造适合自己起居生活的一片风景。每逢夏季,园子里的藤萝、花草长得蓬蓬勃勃,花下是数不尽的昆虫,草丛间有他特意从野外捉来放在园子里的蛐蛐,因为那时在京郊一带常有斗蛐蛐活动,江少云也未能免俗。他的朋友们也偶尔到园里来找他斗蛐蛐玩。为了使园土疏松,花草长得旺相,他还在园里养了许多蚯蚓。阴雨天,筷子长的蚯蚓在园地里蜿蜒蛇行,一坨一坨的蚯蚓屎常常吓得上门探访的雅士们举步不前。
江少云这种足不出户的生活过得也算逍遥自在,但自从日本人占领北平后,他的这种生活就被打破了。
一
这一日,江少云正在窑里观察陶器的窑变反应,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枪声,紧接着一个年轻人翻过院墙来到院子里,将正在玩耍的女儿小文吓得一声尖叫。从来人慌不择路且受了枪伤的情况看,江少云断定一定是日本人在追捕他。已上高中的小文很快平静了下来,然后机智地将年轻人藏在一口大水缸里。果然,一会儿,一队日本兵叽里呱啦地冲进院里,不由分说便东翻西找起来,江少云一声叱喝:"这里是江家大院,老佛爷当年御赐,都给我住手!"日本兵停了手脚。
一个为首的日本人,做了个手势,那些日本兵便退后站成一排。他来到江少云跟前,用蹩脚的中文对江少云说,他叫桥本雄川,刚才路过院处,有人向他们扔手榴弹,他们才追寻过来,他还问江先生是否看见了一个带伤的小伙子。江少云说自己一直在这里做陶器,并没有见到什么受伤的青年,阁下如果不信可以各处搜查,但不可弄坏院里的任何东西。江少云这么说也是没办法,目前日本人在北平一带可是横的很,他不想得罪他们。不料桥本雄川听了,并没有让手下搜查,而是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日本人走后,江少云把年轻人从水缸里请出来。细看那人,他不由一惊,好秀气的一个后生!朦胧的月光下,乱蓬蓬的头发乌黑发亮,眉宇间透出股女性的秀美,特别是那双手,修长光润,男人是很难长出这样的手来的。年轻人说,他叫齐松,是美术学院的一名旁听生,下学后准备去工厂打工,路上捡了一枚手榴弹,恰好一股日本兵路过,不由想起被日本人杀害的爹妈,就把手榴弹扔向了敌人,只可惜慌乱中没有拉开引线。现在,他是无家可归。
江少云本想给几个钱让他快些离开,可女儿小文不同意:"爸爸,现在日本人正在追捕他,你这样让他出去还不是让他送死?"江少云想想也是,就请人给他治了伤,让他留在这里。
就这样,齐松成了江家窑里的一名工人,拉料、和泥、摔坯……什么都干,而且干活特别利索,受到了江少云的赞赏。而小文,放学后总爱钻到窑里和齐松说笑,向他学习泥塑技术。
古窑
这一日,桥本雄川带着礼物上门来拜访江先生,江少云受宠若惊,忙给让座倒茶。桥本熊雄川抱歉地说,上次的行动多有得罪,今天特地登门谢罪。桥本介绍说,他本是个日本文物鉴赏家,对中国的文化十分倾慕,此次随军来到中国,就是想一睹中华文物的风采。真是不打不相识,上次冒昧闯府,事后一打听,方知江先生是北平名人,对中国的书画古玩很有研究,特别佩服。今天登门一为谢罪,二是想跟江先生交个朋友。江少云心里一紧,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日本鬼子莫不是冲着我的秘方而来,那我就给你来个春秋笔法。
其实江少云的心里十分憎恨日本人,但想想现在他们毕竟已经占领了整个北平,自己一个生意人,不好公开与之为敌,便顺水推舟,将自己收藏的一幅唐寅的花鸟画作为回礼给了桥本。桥本如获至宝。
二
此后桥本成了江家的常客,他参观江先生的窑场,对江先生烧制的陶器赞不绝口。对中国的制陶工艺更是佩服至极,不厌其烦地向江少云打听他的陶器如何配料、和泥、捏制、入窑、焙烧。江少云呢,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任他随便问随便瞧,毫无保留地向他和盘托出。比如桥川问那"乾子土"中的黄丹是什么,江少云告诉他黄丹即中药中的铅丹,是由墨铅、火硝、硫磺、食盐、白矾合成的铅化物,目的是为了加强料泥的硬度、密度和粘合度。
桥本的兴趣很广泛,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良动机,他还经常到江少云的园子里欣赏那花草,对里面的蝶飞虫鸣大加赏识。江少云仍然十分和气地陪着。一次,江少云捧出自己的蛐蛐斗罐,学了一声蛐蛐叫,片刻,从草丛中居然蹦跳出一只红头亮盖的蛐蛐。江少云又把一只捣烂的蟹腿和几片掰开的南瓜子放在罐里,将罐子丢在草丛里,一会儿,那只蛐蛐居然闻香识罐,自己跑进了罐里。
江少云介绍说,这只蛐蛐是自己前一阵子在一个农家粪窖边上捉的,是难得的异虫,取名金刚红。曾在琉璃厂附近和人试斗过,十分骁勇,战无不胜。说着他拿过罐子凑到桥本跟前。桥本打眼一看,这蛐蛐浑身金黄,两片翅膀如透明的蝉翼,头大腿粗,雄壮威武。桥本随手掐了根细草叶来撩拨,那蛐蛐骄傲地振翅一鸣,声音响如霹雳,吓得桥本手一颤,草叶落在地上。但他很快镇静了下来,说:"哈哈,原来江先生还爱这一手,有机会,我们切磋切磋!"
"只当是个乐趣,玩物丧志,桥本先生可不能当真哟!"江少云和他打着哈哈。
三日后的一个上午,江少云正在窑里忙着,桥本和张老板一路说笑地走了过来。张老板,名叫张震宇,是京郊经营药材的大商贾,不知他怎么也和桥本绞在了一起。江少云发现张老板手里拿着个蛐蛐罐儿,心里马上明白了八九分。
张老板的蛐蛐身材细长,通体雪白,而一双牙齿却乌黑发亮。江少云一见便知道这蛐蛐乃是享誉虫界的"雪中乌刃"。它的特点是一对牙齿如钢刀般锋利。
斗蛐蛐
三人在园子的一角摆开了战势。真是一场激烈的惨斗:"雪中乌刃"一落斗盆,就双翅齐振,趾高气扬地鸣叫了起来。可怜它没有想到正是这肆无忌惮的鸣叫声激怒了金刚红,只见金刚红一声鸣叫,没容雪中乌刃反应过来,就已猛扑上去,张开雪白的牙齿,狠狠地咬住了敌手的头颅。雪中乌刃一个退缩的动作巧妙地摆脱了金刚红的撕咬。然后在斗盆里兜起了圈子,金刚红跟在后面追。三圈过后,那雪中乌刃猛一转头,张开两枚黑齿,迎击金刚红。金刚红虽在猛追,见对手突然来袭,便嘎然而止,一个翻滚,往后退去。雪中乌刃趁机反扑,金刚红猛地停止翻滚,定在那儿,雪中乌刃收身不住,直扑过去,金刚红闪身一躲,雪中乌刃从其身上掠过,一头撞到前面。金刚红随即昂起两根触须,"唧"的一声长啸,一纵身上前咬住了雪中乌刃的一条后退,雪中乌刃用劲猛挣,不想一个翻身弹出斗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张老板的冒着热气的茶碗里,瞬间殒命。
三人看得屏声静气,突然出现这一幕,实在让人遗憾。桥本叹了口气,直起腰,却发现脚板上爬了一条硕大的蚯蚓。桥本生来就惧怕蚯蚓,一声惊呼,抬起脚就甩,结果连鞋子也甩了出去,出了大大的洋相。
江少云则沉着脸对张老板说:"张老板也是这北平名流,什么样的场合没去过,可怎么连喝茶也不知道规矩?"张老板一听江少云话中带刺,不乐意了:"江先生怎么说话呢,以你之见这茶该怎么喝?""张先生,这茶碗是前人所制。下有托盘,上有碗盖,刚泡的茶,茶叶定会浮在上面,大凡要喝时,一手端着托盘,一手用碗盖将茶叶掠向一边。而你,先是噗噗地对着茶碗吐茶叶,茶水撒了一地,而且喝完不把碗盖盖上。雪中乌刃落汤而亡真是不值啊,张先生岂不枉对自己的名声!"
古人品茗,自有一定的规矩
张老板那受过如此侮辱,遂高声道:"我是大老粗,就你江少云高雅。再说,烫死的是我的蛐蛐,你心疼个什么劲儿!"说罢端起茶碗连同那只死蛐蛐一下泼在了地上。
"算了,算了!"桥本听出江少云之所以说出这样的气话,其实是对那雪中乌刃的死表示惋惜,但见为个虫子两人要翻脸,连忙从中打圆场,"毕竟只是个虫子,两位都请息怒。"
江少云却甩袖就走,全然未顾两人的感受,这在桥本还是第一次。桥本向张老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走,自己则追着江少云来说些道歉的话。江少云也不理他,他追了一程,便没趣地离开了。
待两人走后,江少云想看看上次做的窑变试验怎么样了。来到窑里,发现里间的一个柜子被翻得乱七八糟,江少云慌忙拉开中间的抽屉,坏了,一本手记不见了,那里有他这么些年研究陶器改良的心得。便大喊:"齐松!齐松!"可无人回应。江少云又仔细寻找了一番,还是没有找到,却在柜底下寻到了一个已经风干的泥塑,是两个连体的接吻小人。翻转过来,底部居然刻着两句日文。江少云将泥塑揣在兜里便离开了窑厂。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桥本没有再到江家来。
一次江少云想去琉璃厂淘些旧货,远远地看见桥本也在那儿,身旁还跟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奇松,再联系到自己在窑里发现的刻着日文的泥塑,江少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三
1945年日本战败,桥本要回国了,临行前他来和江少云辞行,说:"战争,我们输了,可我却赢得了其他的东西,中国我没有白来。"江少云仍然打着哈哈说:"那恭喜你,希望你能把中国的古老文化带到日本,发扬光大,我相信这些古老的中国文化,你们再研究几代也未必能触其精髓。哈哈哈!"说罢仰天大笑起来。
桥本回国后,按照江少云手记中的记载和自己在江家的见闻,着手建窑烧陶,可烧出来的陶器总是有裂纹,想尽了一切方法也无法改变。桥本方才想起江少云临行前对自己说的话,相信中国文化真是鬼斧神工!
改革开放后,有一年,日本陶瓷协会在一位副会长的带领下到中国访问,其中有一位古稀老人作为顾问随行。此时已为中国陶瓷协会理事的江少云之女江小文一眼认出那是当年的桥本雄川。
他们说起当年的往事,桥本说:"当年,是我设计让齐松潜进你们江家盗窃秘方的,没想到你父亲一点怀疑也没有!现在想来我不该那样做。"
陶器
"哈哈哈,其实我父亲早就知道齐松是日本人,但当时他想,两国的战争不会永远打下去,就没有揭开他的真面目。今天我要赠送贵协会两件礼物,这是我父亲生前的交待。一件是当年齐松在我家窑里捏制的那个泥塑,两个亲吻的小人,请你们回国后转交给会长齐松先生阁下,希望两国以后能像这个泥塑,世代友好,永无战争;还有一件就是古陶秘方。"江小文说罢,递给桥本一个盒子。桥本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纸条和一个陶器。这个陶器,齐松当年曾向他说过,是他对小文示爱的暗示。但现在看来,它显然经过了江少云的加工。桥本拿在手里,虽说造型有些不足,但上面的绘画和釉彩如梦似幻,堪称神工。他又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蚯蚓屎。
桥本一下明白了,原来,当年江少云在园里栽花种草,养虫斗蛐蛐,这一切全是为了掩护他的秘方。他真悔不该当初啊!
【作者简介】
王庆绪,安徽淮南人,已经发表作品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报刊转载或出版社收录,在近年征文比赛中已多次获奖。
(编辑 赵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