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三教·道家哲理027
文 傅佩荣
有人说儒家重视阳刚,道家重视阴柔,这不是没有道理的。阳刚代表要求正义,学习儒家思想就要收敛自己,修身养性,遵守礼仪与法律,好好过一生,并且真诚可以从内心引发力量去行善,使人孕生内在的快乐。道家比较偏向阴柔老子说“柔弱胜刚强”(《老子》第三十六章)。
儒家与道家有些类似的观念。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的意思不能光从字面上来看,而是要反向思考,意指万物在我这里都齐备了,我基本上不需要万物,然后自我反省,发现自己做到了真诚,那么内心的快乐是无法比拟的。
老子画像
在道家方面,庄子的快乐,是让心可以与道结合,只要心的虚达到极致,道就会显现在其中。道家喜欢把道比喻成光明,光明代表智慧的觉悟,这种光明是内在的。老子喜欢说“光而不耀”,有光但是不要刺眼。老子又说“和其光,同其尘”(《老子》第四章),在团体之中,若自身的光芒太耀眼,很容易成为别人对付的对象,因而要懂得收敛,要能够混同尘垢,别人身上都是灰,你也稍微沾染一点,若是完全干净,别人就把你排除了,说不定会招致危险。所以和光同尘,就是了解外在的环境,尊重其他人的情况。老子说:“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老子》第二十七章)我们现在常说的“师资”,就是来自此。我是善人,我能教不善的人;不善的人则是善人的镜子,因为看到不善的人,才知道自己要多加警惕。“资”也可以当“凭借”来说,没有不善的人,怎么知道自己是善人呢?所以不能说我是好人,坏人与我无关。在老子眼中,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因为好坏是相对的,善跟不善亦是。许多人行善,是因为条件配合得好,譬如,富人可以捐钱行善,就被称为善人。有些人没有余钱可捐,并不代表他不善。对于善与恶,不能光从表面来判断。
有些人长得美,有些人长得丑,那是父母给的容貌。但美丑是表面的,会随着判断者的标准而改变,况且现在被认为美的人,就真能持续下去吗?等到老了、病了、丑了,这个时候就要看得开,从外表回到内在。如果没有内在的觉悟或德行修养,外表的美反而会造成负面的判断。老子认为,从整体来看,美丑善恶都是相对的,既然是相对的,就不必执着。庄子也说,从道来看万物,万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各自来看,都是自贵而相贱。花认为自己漂亮,草不好看;草呢,却觉得树木不好看。美的判定都是以自己为标准。庄子曾问,什么是真正好看的颜色、好看的人呢?美女走到河边,鱼看到都游走了,鸟儿看到都飞走了,所以人类认为美的,在其他生物看来未必如此。道家不以人为中心,因为人的价值观只适合人类社会,离开人类社会,根本一无是处,只是在求生存而已。
明白了知的三个阶段,“区分,避难,启明”,现在出现另一个问题: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愈了解区分就能更懂得避难吗?这不是连续性的发展,不是了解一百种区分,就懂得避难;知道一百种避难方法,就启明了。三者中间是一个跳跃。我们小时候活在一个区分的世界里,什么都要跟别人比,功课、才艺,甚至是用具,都要跟别人比较,这就是区分。后来你发现样样都胜过别人不好,别人会把你当目标来对付,所以才开始懂得避难。老子说“圣人被褐怀玉”(《老子》第七十章),圣人身穿粗糙的衣服,怀里揣着美玉,表示有真才实学。如果披着锦绣衣,手中拿着宝玉,就糟糕了会变成慢藏诲盗(《易经·系辞上》),东西没有藏好,财外白了,等于是叫别人来行抢;下一句讲女性“冶容诲淫”形容女孩子把自己打扮得很妖艳,衣着太暴露,容易引起坏人的邪心。任何事情的发生,只要是相关的,就难免有某种程度的责任。
有人说儒家重视阳刚,道家重视阴柔,这不是没有道理的。阳刚代表要求正义,学习儒家思想就要收敛自己,修身养性,遵守礼仪与法律,好好过一生,并且真诚可以从内心引发力量去行善,使人孕生内在的快乐。道家比较偏向阴柔老子说“柔弱胜刚强”(《老子》第三十六章),一棵树非常挺直,站得很稳,可是刮大风的时候,它却是第一个被吹倒的,为什么?因为它不肯弯曲。反之,大风吹来,柳树随之摇曳,完全不必担心会被吹折。庄子说得更有趣,大风来的时候,可以把屋顶都掀掉,但是胜不过他的一根指头,因为指头有关节,可屈可伸。老子也多次用水、婴儿、母亲作为比喻,他认为水是最柔弱的,“上善若水”(《老子》第八章),最高的善就像水一样,水不与万物相争,又主动流往低处。柔弱胜刚强,代表最好有柔软度可以调节,不需要使碰硬,以免很多事情流于意气之争,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由此可以归纳出,儒家强调人要正面修炼生命的各种条件;道家则偏向顺应一切。
老子认为人间的问题在于人的认知能力。认知能力出了问题,会导致无法想象的灾难,因此人要设法由区分之知提升到避难之知,再从避难之知提升到启明之知。追求虚要达到极点,虚到最后没有内在的执着,完全放空之后,看任何东西都很清楚。虚之后,还要静。人是动物,需要活动,但很少有人在活动的时候可以思考。试想,你能够一边慢跑边思考吗?想必很容易摔跤。希腊哲学初始之际,主要兴趣在于研究宇宙的根源何在,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每天都在观察天文与星象,有一次他让一个侍女提着灯笼跟在后面,他则专心抬头望天,怎料却不小心掉到浅井中,他的侍女就笑他:“我们的主人,连地上都没看清楚,居然想去看天上。”这是一则他的趣闻。但是他很有本事,朋友劝他从事赚钱的工作,他半年就搞定了。橄榄油在希腊是重要的产业,他花了一段时间研究,发现某一年的橄榄会丰收,于是他提早把所有的榨油设备都租下来,再高价转租给需要使用的人,这么一来一往,把一辈子的钱都赚到了,他说我现在可以好好研究哲学了。
静下来之后才能明,庄子说,水静下来,就显得明亮何况是人呢?人的心静下来,看任何东西都很透彻。老子提到圣人修行的过程,就是虚与静二字。
哲学是对人生经验做全面的反省,所以第一步要研究逻辑,亦即思考方法以及认识理论,就是人能够认识什么东西,又能认识到什么程度。第二步要研究形上学,探讨一切变化的背后有没有究竟真实。我在解说老子时就是用《究竟真实》为书名。永远不变、不受干扰的就称为道。老子、庄子的哲学,在形上学的层面,有很多看法可以同西方最高层次的哲学家并列。最后一步,要研究伦理学,就是如何把形上学应用在生活中,毕竟人在人群中生活,总要行善避恶,要分辨怎么与别人来往,善恶怎么界定,善恶的理由是什么等,这就是伦理学。
道家思想中的“知”,有点像知识论,就是通过知的三个层次,最后直接掌握道,从道这个层面去了解万物,才可悟得智慧。道家也教我们做人处事,原则是全身保真,一生平安度日,保有真正的自我。这就是研究道家的目的所在。
(自《傅佩荣讲老子》转编 李亚峰)